我从小长大的村子里有棵古树,听大人说它活了好几百年了,也有人说有上千年的。我不清楚,但是它的树干很粗,几个人才能合抱。长得也高,远远就能望见。村里人都当它是标识,远行的人,一旦看到这树,便有了归家的感觉。
我十岁的夏天,降了一场前所未见的暴雨。窗子被震得不断颤抖,我缩在门窗紧闭的屋子里,在隆隆的雷鸣声中暗自担心那棵树。
不只是我,许多大人们也很担心。
“…不知道怎么样…”
“难说,根还在就成…”
第二天天一亮,我就听到大人们担忧又不无希望地议论着。
我想,它或许只是断了些枝干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那枯黑的树干上,又生出了枝,长出了叶。它像大病初愈的人一样,正缓慢地恢复着生机。
大人们自然很高兴。他们说,是上天舍不得这树,因而派了神下来保佑它。
不过大家都只是说说罢了,毕竟谁也看不到这神长什么样呢。
可我能。
树神有双清澈的眼睛,总是披一件树叶色的袍子,像邻家大哥哥一样。他说,其他的树神都是春天出现的,只有他在夏天。
于是我叫他夏。
我能听到夏说话,还一起去田埂上疯跑。夏从我身边掠过的时候,我就能听到像是田野上的风吹过树丛一样的声音。有时我在屋外头写作业,也会听见树叶沙沙作响。我知道,夏又来找我玩儿了。
这件事只有我最好的朋友小林知道。
夏说,只要真心相信他存在,就能看得到他。终于有一天,小林也能看见夏了。
没人知道两个丫头为什么天天溜到田埂上疯,最多只笑骂一句,又玩得浑身脏兮兮的。
日子就这么过了好几年,我和小林升了学,越来越忙。高考那年,我们甚至没有多少时间去找夏。不过值得高兴的是,我们至少还能看见他。
他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,好像成了我们的同龄人。
夏说,有些人长大了,就再也看不到他了,他们只以为那是自己杜撰的一个梦。
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,我和小林终于再一次像几年前那样,尽情地撒开步子跑。
我们俩考上大学了,马上要去大城市生活了!
跑累了,我们就躺在树荫底下,眯着眼睛看树叶缝隙里透过的阳光。
小林说,阿柳,以后咱们也要回来找夏。
我说好,又叫夏:你别瞎跑啊,等着我们回来看你。
夏从树上跳下来,点点头:我就待在这里,哪儿也不去。
大学的日子比我们想象的忙得多,放了假不是有各种活动就是要准备下学期的资料,说好的经常回去,最终也只剩了没几次。
这天下午,我正被导师给的任务整得头昏脑涨,就听见窗外一声惊雷炸响,随后,暴雨倾盆而下。
室友一个电话打来,急急忙忙地拜托我替她收个衣服。我匆忙丢下笔,跨进了阳台,却在看到眼前的雨时,觉得心中也被重重敲了一下。
我想,周末要回家一趟。
等我回到村里,古树已经没了踪影。我慌慌张张地问家里人,树呢?
被挖走了,听老李说是运去给城里做美化的,他们说。不舍得也没法,是大家伙儿投票出的结果,过来的人说树值好大一笔钱,能给我们造点新东西,也过得方便点儿。
我没再回答,转身去了古树曾经在的地方。他们连树根一起带走了,只在地上留下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大坑,以及飘落下来的叶。
我蹲下身,捡起一片叶子。
我想,树根还在,总有机会活下来的。毕竟,谁爱看一株光秃秃的枯树立在街边呢?
叶子从我手中又飘落到地上,我听见夏充满歉疚的声音。
“对不起,我没法待在这儿了,也不知道他们要把我带到哪去。不过你放心,城市里有那么多树呢,等我扎下根长好了,打听打听总能找到你们俩的。
“这次换我来找你们吧。”
我听见树叶沙沙的响声,像是夏在笑。
我回了学校,把这事告诉了小林。她简短地回了我几个字:好,我知道了。
一年,两年。
我等到了毕业、工作,却还是没有等到夏。
我几乎不再和小林提到夏,只是偶尔觉得,这或许是我太多次一个人听着风声,才觉得读懂了树的语言。
“……专家称此种做法或对古树造成巨大伤害……”记不清第几个无事的周末,我窝在沙发上,按开了电视。台里正在播放访谈节目。主持人与嘉宾讨论得热火朝天,屏幕中反复播放着近年移植古木的资料摄影,这些千里迢迢离开生长地的古树,有的活了下来,有的就此枯败。
我站起身打开窗望向窗外,好像又听到了忽略已久的树叶声。
他大概是跟我撒了个谎,如果夏确实存在的话。
电视里,主持人的声音还在继续:“……依托于大地,如果离开了生长的土地,或许就再也无法焕发生机了,这真是我们想要的吗?”
“只要你真的相信我存在,就能看到我。”我想起绿袍子的少年弯起眼睛,朝那时才十岁的我一歪头。
树依靠着山川地脉而生长,神依赖着人的信仰而存在。
我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给小林。
我说: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的那个树神?
小林在电话那头顿了顿,笑起来:我有时候觉得,那时我们能编出这样的故事来,还真是挺厉害的。
我微微笑了一下,没有再说话。
又一个夏天,我受忙于工作的姑姑所托,带着八岁的表妹回乡下老家过暑假。这么些年来,村子一直在改观,唯一没变的,就是仍然树木葱茏。
蝉不间断地鸣叫,声浪起了又落,生机盎然的树冠上疏疏落落地点着些栀子花。
表妹突然惊奇地叫住我:“阿柳姐姐,你看树上!有个姐姐坐着!”
我疑惑地向上望去,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踪迹。现在还有哪个女孩子会爬上那么高的树呢?
表妹急切地给我指着:“你看!就在那里,穿着白裙子,头发上别着叶子的,像栀子花一样…”
她的眼里突然闪烁起了喜悦的光:“阿柳姐姐,你说,那会不会是栀子花神呀?”
我有些茫然地抬头望着这棵树:“或许吧…”
表妹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:“她走掉了…”随即又雀跃起来:“不过她跟我挥手再见了!我会再见到她的对吧?”
我愣了愣,问她:“枝枝,你相信世界上有神吗?”
枝枝拉着我向前走,蹦蹦跳跳的:“相信呀,神是很好很好的存在!”
我笑着跟她往前走:“嗯,是很好的存在。”
尽管我自己也无法确定,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神存在。
通往家的路,两旁生长着各异的树,满眼的绿映入我的眼底。我久远模糊的记忆里,好像掠过一个穿着绿袍的身影 。
他说:“只要你相信……”
可是我再也想不起后半句。